安魂记
【信息来源:【信息时间:2014-05-05   阅读次数: 】【字号 】【我要打印】【关闭

 
   这是一个无辜的老人病故后被强行囤放于村边桥头上,其间又经历了狗扒人盗,历经几年才得以安葬的故事;这是一个家族矛盾差点“刀枪相见”、多年上访而最终被化解的故事;这是一个乡干部进驻村庄了解情况,用“法”、“情”、“理”解决纠纷的故事。时间虽已过去了20多年,但这带有几分腥风、几分戏剧性的故事仿佛就发生在昨天。

  受命

  1986年7月,我从郑州大学政治系84级干修班毕业归来,被分配到民权县西店乡任乡长。第一个党政联席会,是研究加快夏粮征收问题。那时,虽然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初步解放了生产力,农民的温饱问题得到了基本解决,但数百年来农民交纳“皇粮”、“国税”的制度没有改变,特别是“乡统筹”、“村提留”以及各种公益事业资金的筹措都要通过夏粮征购来完成。“催粮派款”就是当时县乡政府主导任务的生动描述。

  分包东南片的乡党委委员、武装部长李原起汇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信息,章楼村委会下辖三个自然村,在全乡入库进度已完成三分之二的情况下,章楼村还没有一斤粮食入库。原因是村支书章义木暗中支持村民抗粮,理由是该村村民柳广贤和柳广惠兄弟两家已连续三年未交公粮,这两个难缠户影响了大家交粮的积极性。柳广贤、柳广惠兄弟不交粮的理由是,其父三年前病故,章义木仗势欺人,把其父尸体强行抛在村边的桥头上,柳家兄弟多次到县乡上访,至今未果。他们发誓安葬不了老父亲,非但公粮不交,什么义务也不会承担,并早晚会血溅章楼。

  听完此情,大家面面相觑,都说不好办。其实,事情的原委,全乡已妇孺皆知,乡干部都心如明镜。乡党委书记陈敬堂打破沉寂说:“我提个建议吧,石乡长刚从河南最高学府进修归来,不如带几个人进驻章楼村,这一次把问题彻底解决,我们等候好消息。”     

  陈敬堂的“任命”事前没有找我谈,我更不知这“水”究竟有多深,可“老一”点将了,也只好默认。

  事因

  我选了乡主管政法工作的副书记许仲德,人武部部长、东南片片长李原起和乡派出所一名副所长组成了五人工作组,各自带上被单和洗漱用具,当天便进入了章楼村开展工作。

  按照拟定的工作方略,工作组只字不提交纳公粮事宜,而直奔主题,围绕柳广贤父亲丧葬一事展开调查。我们首先找到了50来岁的章义木。章义木同我们寒暄后,又让烟,又倒水。我们说明来意后,章义木显得义愤填膺,倾诉他们村村民不交公粮的苦衷。他说,柳广贤、柳广惠这兄弟俩不孝顺,还偷鸡摸狗,就连地里的庄稼也偷,对妇女也多有不规,村邻们见了他们就像见了瘟神一样躲开。

  三年前,他爹死了,本该埋在他家的自留地或承包田里,可他偏偏要埋在章家的承包田里,说这里是他家的祖坟地,风水好。他要埋,章家不同意,可他硬碰硬地去埋,章家这个大家族,能容忍他这种蛮横吗?结果人没有埋掉,他就成年去告状。因为他这个上访户,乡里也多次挨了县里的批评。连续三年了,他们公粮不交,摊粮派款、挖河修路的义务不承担。这个事情我们到乡里反映过多次,领导也来过多次,也把柳广贤拘留过,但关两天就又放了,问题到现在也没解决。这不,村民们都与他攀比,柳广贤兄弟不补交公粮大家都不交,我也做不通村民的工作。当问及柳广贤父亲遗体怎么解决这一焦点问题时,章义木斩钉截铁地说:“他有自留地有责任田,想埋到章家地里,没门!”

  第一眼见到柳广贤时,他的相貌超出了我的想象。原以为会是一个尖嘴猴腮、五官不端的他,竟是一个面皮白净、衣着整齐,说话慢条斯理,举止文雅,长年的辛劳负重,把背压到了深度驼。围绕父亲的丧葬,柳广贤泣述了三年的恨与泪。“柳家在章楼村孤门独户,只有俺和广惠兄弟俩,下分别有一儿一女,在农村户单人少就被欺。特别是章家大户,仗着是村干部,表兄弟在县公安局当官,几乎把我们欺负得无立足之地,村民们谁与我们家来往,他们就去找人家的事,弄得村里人连跟我们说话都不敢。走在路上碰到章家人,我们要靠在路边上走,不然会招骂,小孩子上学见了章家的人,像老鼠见猫一样,老远就要躲开,就这,时不时还会挨打。

  三年前,父亲病故,按这儿的规矩,都要埋到老坟地里,可俺家的老坟在章义木弟弟章义田的地里,俺们托人带上烟酒说和,就是说不通。老爷子临终千叮咛万嘱咐要求埋在老坟地里,为了实现他老人家这个夙愿,我们只好硬着头皮埋。可是当把父亲的灵柩抬到村外的桥头时,村支书亲自领着章家一二百人硬是把棺木阻拦在桥头。棺木路途落地是很不吉利的,但面对这种情况我们无奈呀。”说到这里柳广贤大哭不止。平静下来后,他接着说,就这样,父亲的灵柩被迫堆在桥头上,封了一些泥土放在那里。近三年来,我们多次到县乡上访,县法院、县委政法委都来了人,有的还出了文书,可章家有权有势,还是没能解决。这中间,棺木被人打开过,狗也拉过,老人家的尸骨肯定早就不全了。为这个事,我们跑断了腿,还是不能使父亲安息。“我们活着已经没有什么意思,早晚与他们同归于尽。”我们问柳广贤现在有何要求时,柳广贤说,还能有什么高要求呀,能把父亲埋到老坟地里,死去的、活着的就都心安了!

  较量

  工作组又大范围走访了章楼村的各姓群众,大家议论纷纷,有说柳家的人难缠,为人差;有说章家太霸道,做事太绝;更有说,政府不作为。走访中更深地了解到柳广贤兄弟为葬父亲与章家抗争较量的故事,更为之震撼和富有演绎性。

  柳老先生灵柩被迫落棺桥头后,柳家只好临时从小河边取土把棺木就地圈起来。几个月后,尸体腐烂的臭味开始散发,下田耕作的村民多绕道而行,为掩盖尸臭,柳家又给棺木加厚了一层土。第二年夏季,一场大雨过后,柳广贤家人发现父亲的棺木被掏开一个洞,几只犬在坟前扒来刨去,再看河边,几根白骨被抛撒在河坡上,几缕衣服的碎片挂在河沿的野藤上,细细确认,那正是老人家入殓时的寿衣。悲恸欲绝的柳广贤一边喊来家人运土加厚坟墓,一边把那抛撒的白骨及寿衣碎片装在一个袋子里提回家。当夜,柳广贤手提尸骨袋并带上一根绳子来到章义田的大门口,将尸骨袋挂在门鼻上,把绳子系在门上梁,他要同父亲一起死在章家门口。柳广贤把动静弄得很大,引起了村犬的群吠。响声惊醒了章义田和家人,打开大门看到这一幕,章义田和柳广贤扭打在一起,闻讯赶来的村民死拉活劝把柳广贤劝回了家,这寻短闹剧才得以告终。

  受此打击,柳广贤、柳广惠商议,自己确实没有能力完成父亲遗愿了。从此,兄弟二人轮番踏上漫漫上访路。县委政法委、法院、公安局、民政局、乡司法所都先后到章楼村调查了解,力求找个双方接受的方案,但不是柳家不同意,就是章家不答应,有时双方都不同意。县乡部门的工作人员感到问题棘手,所以也不想再过问此事。因柳家上访问题,柳广贤还被拘留过一次。

  转眼两年过去了,官方仍解决不了问题。柳家兄弟商议,老人家已暴尸两年不得安息,春节前务必把这个事办了,不然,后代们就永远抬不起头来。用什么办法呢?他们苦思冥想,只有战胜了章家的人多势众,把父亲葬在老坟地里的事情才有可能。柳广贤像是经过深思熟虑,对弟弟柳广惠说,你的女儿小菊已到婚配年龄,离我们十多里远有一个睢州齐堂,那是一个大集镇,全镇2000多人几乎都姓齐,并且都是血脉一族。更重要的是,该村老幼皆习武术,擒拿格斗以一当十,不如把小菊下嫁到齐堂,他们定会帮我们雪耻。小菊刚满19岁,身材高挑,水灵漂亮,经人介绍,很快与齐堂一村干部的大户人家的儿子举办了婚礼。

  齐家没有辜负柳家的厚望,先礼后兵,派使者去章楼商议,遭到回绝。齐家随即派人去章楼下战书踏平章楼。消息不胫而走,有人提出报警,章义木予以制止,并紧急召集族人开会,大家表示要与齐堂血战到底。当年农历腊月十六,这是一个民间难得的黄道吉日,齐堂村200多名武士身穿练武制服,手持大刀、三截棍、九节鞭、白蜡杆等器具,进驻章楼。武术队护送着柳家准备好的一副新棺木,耀武扬威地来到桥头时,他们惊呆了,小河边、树丛和土堆旁埋伏着100多名青壮年,他们有的手持猎枪,有的拿着木棍封锁了道路。这时有人喊话说:“你们胆敢向前,我们决不客气。”话刚落,有人朝天鸣枪警告。双方对峙良久,齐堂武术队紧急商议,好汉不吃眼前亏,于是,决定收兵从长计议。

  安魂

  工作组五天的奔波走访,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,掌握到了柳老先生丧葬事件的民心民意,在走访和征求县有关部门意见的基础上,理出了解决这一问题的思路。工作组综合分析认为,章、柳双方目前虽然情绪仍然对立,互不妥协,但内心深处已显现出空虚和脆弱,三年的精气神耗尽,矛盾对立造成干群之间、邻里之间多有不和,生活生产蒙受了重大损失,争斗在“法”的边缘上碰来撞去,随时有触犯到刑律的危险。目前双方相互妥协一步,促使问题解决已到了最好的时机。在方法上,工作组把“情”“理”“法”的参数调解运用到了最好的程度。

  深入一个“情”字。即要求双方换位思考,将心比心。父母归天安葬,作为一个家庭来讲,没有比这更重大了。柳家即使人缘不好,礼数不周,章家也应退避三舍,容其安葬;而作为柳家,工作没有做好就强行而为,从而形成对立,应反思之。

  重在一个“理”字。俗话说,公交论理、私交论情,民心有秤。章家在柳家抬棺将要入殓的情况下,强行阻拦,使棺木落地造成大忌,此失“天理”;棺木堆放于桥头之上,尸臭弥漫,对群众造成了直接伤害,此失“常理”;身为村干部,应千方百计为村民服务,特别是弱势群体,而章家却反其道而行之,此失“公理”。作为柳家,不顾老坟已非自己土地使用权的现实,协商不好而强为之,此失“情理”;在沟通无果的情况下,本可以葬在自家责任田或自留地,而一味信奉什么“风水”说教,此失“俗理”;无论主观上意愿如何,客观上把老人魂悬旷野而不得安息,有失“孝理”。要求双方反思。三失其理,当忏悔之。

  突出一个“法”字。工作组一针见血地指出,章家组织众多族人强行拦棺而使对方被迫囤于桥头,客观上已造成寻衅滋事;死者棺材被打开以致群犬侵犯,无论是谁所为,已造成人身侮辱;购买猎枪布阵弄武,险些酿成大祸,说是自卫,实则构成私藏枪支。作为柳家,在公安部门没有破案就到章家私宅寻死觅活,已造成私闯民宅和侮辱他人;为葬老人嫁女武术村,聚众滋事险闯大祸,嫁女合情,行为违法。双方均有“践法”之处,当深省之。

  经过反复动之以情、晓之以理的工作,章、柳双方态度由暴到缓,且流露出悔心。工作组看到火候已到便拿出了调解意见,以简单对复杂:柳老先生重新整理入殓,葬入自己老坟,即章家承包田内;柳家响应殡葬新俗、深埋不留坟头,可植一棵树作为今后祭奠标志;葬礼定于柳老先生逝世三周年纪念日——7月29日;7月28日晚以村委会名义请一场电影,章、柳双方摒弃前嫌,握手言和。

  7月28日晚饭后,那是个出乎人们意料的晚上。电影开映之前,章义木、柳广贤对着麦克风,当着全村父老乡亲的面分别作了自我批评。

  次日,柳家安葬仪式如期进行,全村人都去帮忙!

  三天后,章楼村夏粮征购任务超额完成!

  七天后,章楼村40多条无证猎枪被自觉交到了西店派出所!